
如何從整體上評價近百年中國文學的發(fā)展歷程,這是文學史難題,更是理論難題。它需要將“百年中國文學”視為一個探索性空間,一種活的資源。陳曉明主編的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:百年中國文學與當代文化建設》一書(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),為“百年中國文學”找到的立足點是“當代文化建設”,這指向了一種傳統(tǒng)的生成和創(chuàng)造。“百年中國文學”成為一種敞開的存在,一種具有未來性的歷史構造。
理論上的“當代”,是“當代性”展開的過程。“當代性”一詞并未出現(xiàn)在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的書名和導論中,但卻是理解本書的一個基礎。在編寫該書期間,陳曉明專門探討了文學的“當代性”問題(《論文學的“當代性”》)。他指出,在西方思想史或哲學史中,“當代”或名詞化的“當代性”(contemporaneity)是可以與“現(xiàn)代”(modern)或“現(xiàn)代性”同義的,它屬于現(xiàn)代的一部分,或者是現(xiàn)代的另一種表述。漢語中的“當代”“當代性”,時代意識的意味很明顯,“意指說話主體對我們經歷的這一時段的一種整體性把握,它包含了這一時段特殊的存在感,也表達了一種哲學上的現(xiàn)實感。”“‘當代’所包含的特定的和復雜的含義是西方或‘世界’所沒有的,在文學史方面的使用尤其如此。它不只是對當下文學現(xiàn)象的概括,還包含著對一個特定時段的命名,賦予它一種質的含義;并且通過這個命名,即通過確立‘當代’的意義與外延,再返身確立‘現(xiàn)代’的意義。盡管在歐美文學史的表述中,也可能出現(xiàn)‘當代’,但這個‘當代’是時效非常短的‘當下’或當前,或最近十多年發(fā)生的事情。”總體來看,“‘當代性’是文學藝術作品整體表現(xiàn)出來的一種精神蘊含,它是在時間與空間、主體與客體之間建構起來的認識關系。”在這個意義上,副標題的“百年中國文學與當代文化建設”,并非兩個文學史對象的并置,而是一種新的認識關系的建構——從當代出發(fā),打開“現(xiàn)代中國文學”。主標題中的“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”,不是線性展開的歷時性過程,更像是多面敞開的共時性結構。
在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中,百年中國文學向“當代”敞開了六大面向:傳統(tǒng)、世界性、大眾化、倫理、民間、新媒體。這六個面向,并非拼湊在一起的六塊版圖抑或六種特征,而是六種互通的進路。從文學史論的角度看,該書沒有把百年中國文學視為一個封閉的“六面體”,而是“六面鏡”,它們不僅映照出歷史,也向所有在大地上凝視著它的當代人敞開,向著有無數(shù)可能性的未來敞開。也正因為如此,百年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命題,例如文學、革命、人、時代等,會在不同的章節(jié)出現(xiàn),但每次出現(xiàn)的側重和背后引出的問題并不相同。與其說是在論述“百年中國文學”的不同面向,不如說是在用盡可能多的當代性的鏡子,幫助人們看清何為“百年文學”“現(xiàn)代中國”。
這些敞開的面向,幾乎涵括了中國現(xiàn)當代文學史上全部的重要命題。這些命題在漫長的學科化過程中,不少都被封存為常識了。此時,那種對話、反思的“當代性”,也就消逝了。在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里,中國現(xiàn)當代文學史上的那些常識,被劃分到六大面向中重審。這不是在肢解一個中國現(xiàn)當代文學史的“本體”,將其“散作滿天星”,而是通過六種面向重筑歷史坐標,形成新的“星叢”,照亮當代夜空。隨手翻看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的章節(jié),能獲得一條“百年文學議題”的線索,它具有索引作用,但若把多個章節(jié)進行組合、參照閱讀,則能得到更多鮮活的理論啟示。例如,該書第三編的“大眾化面向”,討論的是百年文學中的文化人民性問題,從五四新文學運動延續(xù)到了當下的網絡文學。“大眾化”的問題,又與第五編的“民間面向”和第六編的“新媒體的面向”密切相關。從大眾文藝觀念上的可能性,落實到文學制度的實踐,再到現(xiàn)代中國文學發(fā)展的經驗。這些無疑都可以為當下的“新大眾文藝”討論提供啟示。當前圍繞“新大眾文藝”的討論,有許多是以“純文學”為中心展開的經驗描述。確切地說,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形成的文學格局中,描述“文學”在“短時段”內的大眾化現(xiàn)象,但“大眾文藝在中國”應該是一個“百年”的“中時段”問題。文藝與大眾的復雜關系,只有在政治、媒介、藝術觀念等綜合坐標中才能看清楚,它需要寬廣的文化視域。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的創(chuàng)造性就在于,將“當代”的一端,落在了“文化建設”,而不是當代文學界習慣的“文學發(fā)展”上。
將視野從“文學”升格到“文化”,足以看清百年的來路。但要看清“當代文化建設”的未來方向,則需要再次“升格”,從“文化”提升至“文明”。按作者的描述,當下所處的是以電子工業(yè)、大資本、高科技和視聽藝術結合而形成的視聽文明時代。數(shù)字化、信息化、自動化等新技術的應用,尤其是人工智能的發(fā)展,引發(fā)了人們關于文學的未來的焦慮。緩解這些焦慮的辦法,不在“文學”“文化”的視野內。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預言:“在未來文明相當長的時期,視聽(聲像)雖然占據著文明傳播的主導地位,但書寫并不能被消除,相反,視聽還會依賴書寫文字,書寫文字會依附和糾纏視聽,它會成為它們的靈魂。也正因為此,書寫可以在視聽的時空里始終保持著相異性的作用,它如幽靈一般把異質性、把遠古的記憶持續(xù)喚醒。在視聽中開辟個人心靈的通道,或許也是共通性的通道。因為,人類可能始終以語言來思維,這一點無法改變,而語言必然以書寫文字為最基本的存在形式。”這種關于文學的樂觀、執(zhí)著,來自立足本土、面向未來的中華文明觀。作者在該書的導論部分,有專門章節(jié)比較中西文化和文明問題。西方現(xiàn)代以來的文學觀念深受浪漫主義運動的影響,浪漫主義的文學觀念追求絕對性,受其影響的西方文學,可以說是以個人和神學為基礎的文化范疇內的文學。中國文學則是一種關于文明的文學,即便有各種個人的敘事,最終總是會卷入大文明的敘事。這種比較論述具有穿透性,相關議題值得深入思考。
百年中國文學的發(fā)展經驗極為豐富,所牽涉的理論問題又極其復雜。“當代文化建設”這一論題,亦有熱鬧的紛擾和迷人的陷阱。這些看起來有無數(shù)話可說的論題,恰恰容易讓人陷入喧囂的失語。主編在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的后記中說,編寫該書時力求“體大思精”。這一追求,應該是實現(xiàn)了。“體大”并非僅僅因為該書三冊的體量達到了120萬字,更重要的還是其處理了百年中國文學幾乎所有重要的現(xiàn)象、作家作品和歷史議題,其格局、視野的宏大,形成了一種鮮活、有機之“體”。“思精”是洞察之深刻、立論之精當,“體大”與“思精”之間的平衡是很難把握的。百年中國文學的敞開,以當代文化建設為起始點,才不會漫無邊際,墮入虛空;當代文化建設與百年中國文學,在文明論的視野下才能形成有效對話,不至于自困于眼前的紛擾塵埃。這樣的策略,使得《現(xiàn)代的形成與拓路》不僅實現(xiàn)了百年中國文學歷史敘事的創(chuàng)新,也開啟了百年中國文論的理論創(chuàng)新。
?。ㄗ髡撸豪顝?,系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講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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